葬 磨。(岳西县茅山初中王诗华)
岳西县茅山初中 王诗华巨大的石磨被我们弟兄抬着,当要放进墓坑时,三弟脚下皮鞋一扭,三人肩上一颤,穿石磨的绳子竟然断了,石磨轰然掉入刚挖好的坑中。
所有的人一声惊呼,一齐围上来,互相看着,无言,所有的眼神与表情分明在说着同一个字眼——“奇迹”或“灵性”。二弟拉松领带,擦一把汗,又把汗抹到石磨上。我则任汗水滴落在一旁奶奶的灵柩上。我知道人们脑中在演绎多少遐思,山村从此又要增加一道传奇。传奇一定会隽永韵长的,也会像石磨一样古老,沉重。
石磨是古老的。祖父的祖父为了活命,外出当佣工,回来竟然风风光光——用小毛驴驮回了一个财主家的女儿。喜庆之余,为山村打制了第一台石磨——其实应叫腰磨的,不用小毛驴,就必须用绳子套上木棍在腰间顶着推。
曾祖结束在山村外出借磨的功德与他建在村头的磨房留在了人们的心中与口中,但苦难的岁月却早早抛下了他——做磨房的大棚只换过几茬新草,换土房还只是他的构想。
小磨房里从此日夜喧闹不休,石磨像时光一样从没有一刻停留。高祖在磨房认识了邻村挑担玉米来磨的一个姑娘,托人求亲时,一个人垒砖,搬石头,动手做成了一个新的磨房。
相信这些故事会像石磨一样经久,况且现在只剩下半块石磨在村头树荫下,供孩童嬉戏,古老的故事像孩子们的小脚和小手磨亮的石磨永远发光。
我们小时候是不能爬上石磨的,弄脏了磨槽大人会骂我们的。但有一次,奶奶与二奶磨玉米,我在一旁缠闹,奶奶突发奇想,把我放在磨盘上,让我盘坐着往磨洞里抓玉米。“晕不晕?”奶奶不停的问。我“咯咯”的笑着,摇着头。“不晕,不晕。”奶奶不放心,把我抱下来实验,叫我立定,开步走,军训似的——真的不晕。我又要往上爬,奶奶一边把我往上抱,一边啜泣起来,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迷茫与惊慌。
那时我五岁。二奶说,奶奶来我们家时也只有五岁,与祖父同龄。那么小小的年纪离开父母,来到一个陌生人家当童养媳的感受,我们这代人怎么也无法想象。只说奶奶哭了半天也不吃饭。高祖父,高祖母把俩孩子带到磨房,让他们盘坐在磨盘上给石磨喂玉米,你一把,我一把,有趣极了。奶奶破涕为笑,两个小孩笑个不停。祖父一点也不头晕,拉着头晕得直打转的奶奶回家泡锅巴吃,而后满村玩,挖猪草。
多少年后,老辈人都说我像祖父,忠厚,勤奋,并不仅仅是在转动的磨盘上头不晕,尤其是少小就努力为家庭分劳,挣钱,一直到我走上讲台。
祖父一心要恢复衰落了几代的家道,置一份可以过上好日子的家产,与同样雄心勃勃的奶奶相约着一直拖延着婚期,一直到21岁,这在当时是传遍四方的奇迹。祖父没命的在大山上种杂粮,回到家,又日日四出帮人卖苦力,自家的活计都是晚上来做——后来人们都说他用十几年的时光干了人家几十年干的事。奶奶也是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喂猪。一家人省吃俭用,据说祖父18岁生日时,奶奶把粥煮浓了些,祖父还把奶奶斥责了一顿。于是,在祖父20岁时,我们家第一次买了两亩稻田。
这年冬天,祖父又要外出卖工,临行帮奶奶磨玉米,才知那磨房因年久失修,裂缝条条,深悔自己只顾挣自己的家业,忘了大伙的事情,就决心重建磨房再走。这次,他拆墙时,被倒下的墙砸伤了脚,十天才能下地摸着走路,一百天才行走正常。也就是乘这个机会,高祖母让祖父与奶奶走进了那矮小简陋的洞房,走进相濡以沫而又只相守了十个年头的婚姻。
这是我很小时候就听说的,不止一遍。奶奶,妈妈带着我捱磨的时候,慢慢向我倾说,像抒情诗一样感人,也像大石磨一样沉甸甸。现在想来,那声音是大石磨发出的,它本身就是录音盘,是唱片,山村的月白风清到凄惨悲凉,它都源源本本地录下来,又一次次地放声给后人听。
祖父走了,那么年轻,我的伯父刚满七岁,父亲还不到三岁;那么遗憾,婚后十年,弟兄们娶妻生子,人口增多,又逢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再也没置起一分田地。祖父是进城挑担时,听了学生的宣传——赶走日本鬼子就有好日子过,回家就答应应征入伍的,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不是抓壮丁而进旧军队的,只有一个保长来接他。
那是民国二十九年正月十六,天下着小雪,刮着寒风。一大早,奶奶照例还要到磨房去磨一家人一天吃的玉米粉,祖父最后一次作为丈夫来帮忙。那石磨很沉很沉,俩人的步子也很沉很沉。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三五年吧,打走了小日本就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呀。”
“当然。呶,田也没有置,孩子要读书,我会不回来?”
一个在流泪,一个也很伤感。
祖父索性让奶奶让开,一个人推着磨,一路飞跑,手抹着额上大把大把的汗滴又抹在磨沿上,磨沿上结了一层薄冰。我想,这汗水只怕也永远抹在奶奶的心上,冻在奶奶的心上。
祖父走了,踏着大雪与寒风,含着热泪与热情,走上了战场。听说,第二年他就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全村人都知道了,只有奶奶不知道。
奶奶朝思暮盼,望眼欲穿。五年过去了,日本人走了;十年过去了,我家分了十几亩土地,父亲也上了学堂,祖父还没有回来;二十年过去了,海峡两岸炮声不断,人家安慰奶奶,祖父一定在台湾。四十年过去了,跑到台湾的人回来不少,奶奶跑了十几里,去问了一个台湾回来的旧军人。他说没有,在台湾的老乡他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祖父这个人。奶奶承受了多少苦难,多少辛酸,就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回来时就一个人晕倒在山路旁。第二天早上竟白发苍苍。一向因操劳而健硕的她,拄起了拐杖,每天都要到磨房里坐上半天,看着、摸着那录过祖父与她儿时的欢笑,青年时送她走进婚姻殿堂,后来又浸过祖父汗渍的巨大而磨损的石磨发呆。她也曾试着去推石磨,石磨纹丝不动——石磨再也不用转动了,山村先是买来了一台磨粉机,柴油机的轰鸣代替了石磨的涓涓细语。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碾米机,磨粉机,除了奶奶,再也没有谁光顾这无人修理的破损不堪的磨房。有一天,磨房倒了,一地瓦砾,奶奶看见了,一病不起。
二奶说,奶奶只有一个心愿,在她的墓旁建一个祖父的衣冠冢,好让祖父飘忽的魂魄重返故土,可是艰难的岁月根本不让奶奶留下祖父的什么衣冠、痕迹。只有这石磨浸抹着祖父的汗渍,那汗水虽消失了,但那汗味还在弥漫、弥漫着永恒。
于是,才有我们这些西装革履的孙子们葬石磨的情景,其时四合苍山如海,西天残阳如血,山风不起,万物俱静,时间像那浮云下黄褐色的山峁,凝而不动。那石磨像那岁月,那苦难,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亦至绳断神伤。我们把石磨埋在这漫漫的黄土中,就像埋葬一个时代一样悲壮,只是石磨还露出一角,是墓碑的铭文,就像我们的思念,绵绵延延,永远也不能埋葬。
作者:王诗华, 安徽省民协会员
地址:安徽省岳西县茅山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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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246690 一个很美的故事,我认真看完。 谢谢站长关注。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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