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西王诗华 发表于 2012-7-2 16:13:34

皖水东流。——长篇小说连载八(安徽岳西王诗华)

第二章姜坂与桂坂
大明成化2年(公元1467年)前后,后北。
1
一年后孙氏嫁给了老袁,夫妻俩搬西河坝上去了。
十年后,上雾河、下雾河筑起大河堤,大河两岸开出了一片片良田,河堤很高,根基很深,很深一段都填埋在砾石河床下。因为每年五月的洪水总要漫上河堤,把河边的田都淹没了,然后留下一层黑黑的林中带来的腐叶黑泥,田很肥,也很少长草、生虫。靠后的山坡变成了牧场。对这个雾国家园不管是王家、姜家,大家都十分满意。汪氏说她常在梦里笑醒了。不过丈夫辛苦她也知道,他可没一天把自己当大户人家的少爷,与老赵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挥汗如雨地奋斗在田间地头,汪氏心疼丈夫,家务事从没让丈夫沾过手,所有的孩子,早换晚包,夜里把尿从不让丈夫搭把手,另外,总是每天琢磨着变着花样弄些好吃的给几个男子汉吃,胡氏说:表嫂见面,说不了三句就是做菜。每年回娘家,成天也是躲在厨房里学做菜,回雾河一样一样地换着烧。
这十年,王太原夫妇刚好回了十次姬河陪父母过年,只不过带的孩子慢慢多了,第四的儿子也有1岁多了。不过他再也没去县衙将雾河地图盖印,一来雾河家园已不担心异议了,二来妻子发明的那个证标仪式太妙了,眼下已成为后北的一大乡俗,只是人们传言人死了葬所也要有地契证明的,而插标占地的事已用不上了,一些人已把这个仪式转到了人死后、葬后第一个春天,春社前的仪式——“做清明”。
本来,王太原、姜天水是在占据雾河后的春节慢慢找到周围的住民的。他们商量春社前聚一聚,看一看各自插的标。然后在图上画个押。汪氏本就聪明,觉得那么多标,人家不一定跑到,想了一个主意,先是把每个标桩上系上红绿丝线,引人注意,再在周围撒上汤粑——用米粉做成、圆圆的蒸熟或者煮熟了,画上红绿。人们自然去寻去抢,自然也愿意把各处跑到,自然也不怕人们以后说哪里没到,弄不清,至于这转化成“做清明”——插纸标,撒汤园果,倒是任她的聪明也没有想到的。
任人想不到的事,更有一件,它让雾河的历史粗犷、凝重、悲壮起来。所以,出事的这天是一个好天气。二月春晓,软风如酥,艳阳吐暖,雾河上下溪边篱前的桃杏花,映着娇娇红日,灿若彩霞。但王太原与妻子一大早就心神不定,一大群乌鸦早早从大山上飞来聚在雾河大小河滩,“哇哇”叫着,黑鸦鸦一片,忽聚忽飞,平时喜欢在空中打旋,田间留连的白鹭却不见了。
一大早,王太原次子王文厚在屋后大枫树下背“论语”,三子王文德读《三字经》。王文厚是开辟雾河的第二年出世的,已经九岁了,王文德六岁,早晚由父亲教他识字、背书,白天是要放牛、放羊的,由小月领着,中午时,小月回家帮着做饭,再送饭给开田地、种庄稼的男子汉,然后来换他们弟兄回去吃饭、习字,傍晚时来赶羊回去。
根据老赵的建议,他们在离家半里路的小河边小龙岗前筑几间屋,晚上关牛羊的。这是大院的西边,这里扯到西河,已开了上百石稻田,以后还能开出几千石稻田的,后边的草场年年冬残烧一次,现在已是绿草如茵,新生的茅草、粗壮壮的、绿油油的,象要滴出奶汁一般,养的牛羊飞起来长。老赵已提前在小河上扎了一个水坝,升高水位,修了一条水渠过来,建了两个水塘,上塘供牛羊喝水,下塘给水牛洗澡的,叫牛游荡。
吃过早饭,两个男人又来这里筑墙,先支上木模,在基础上扎起竹子,然后倒上黄土夯实,然后再支上一层模,加上横放的竹子,填土夯实。正挥泪如雨的干着,下雾河胡氏跑上来,跑到王家大院,又由汪氏领着,找到牛栏边。
“不得了,不得了,虞家薛家人要找老表家麻烦,要打架。”
虞家薛家人?王家姜家与虞家薛家有什么关系?十年前,吃过他们一顿饭,以后就没了来往。九年前,雾河春社搞插标仪式,把东方大姓胡氏、汝氏找来好几个,还把傅家河傅家找来了,与王家西河交界的虞家薛家又请又接才勉强来了两个人,今天怎么会来打架。况且他们不是从西河下来的吗?怎么没看见,顾不得多想,王太原老赵放下工具往下河飞跑。
刚过大河,一群人闹闹嚷嚷的从林间大道上过来了。一群乌鸦吓得四处乱飞,几个人把姜天水拥在中间,推推挠挠的。都拿着兵器,老西头挎着弓箭走在后面。
王太原看情形不好,先谁起笑脸,上前抱拳:“是老西大伯,贵客,难得难得。十年前叨扰之情,一直没还上,不意竞在今日。”
老西头冷笑一声:“王少爷,这事你也有干系,莫要虚情假意。”
王太原一怔,又笑起来:“王某若有干系绝不逃避,何况事关我的表弟,只是当年蒙老伯盛情,没齿不忘。绝非虚情。”
老西头又是冷笑:“还好意思说盛情不忘,姓姜的,说吧,你们干了些什么?”
“干了什么?”王家几个人都糊涂了。只催姜天水快说。
“还记得老桂吗,呸!那混蛋,我们找了两天,后来又上去了两次,还下了山南,让山南苏家都帮着找了,又上了五峰山,鬼魂都没找到,你猜他上了天入了地?呸,他就藏在那姜家坂,先到老西伯家偷农具、武器、粮食、种子,后来竟把他家那个女人抢去了。”
“不,是偷。”老西头大叫。
“对,是偷。他怎敢从老西伯家抢人?这些年,已养了两个崽子。老西伯他们到处找遍了,现在找着了,抓在他们家。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西河老袁也赶来了,骂道:“他怎么干这样禽兽之事。”
王太原一听,恍然大悟,心知虞家薛家人此番找来恃势又恃理,正待争辩,汪氏先做手势止住了他,满面春风地招呼他:“几位大伯大哥,先到舍下奉茶,我们坐下谈,事情已经发生了,急也无用,相信会谈好的。”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虞家薛家人没办法,愤愤地进了王家大院。奉茶已毕。王太原便开了口:“老西大伯,你们说的在下也大略懂了。那老桂是姜家佣工,不是奴仆,他起心逃走,我们很愤慨,可惜也没有办法。”
老西头喝了茶,情绪松了一些,王家女人那么客气,男人满面笑意,不便发脾气,冷冷道“王少爷,一个佣工,孤身一个怎能在那老林中立足,怎敢做出那禽兽不如的事。”
姜天水站了起来,气冲冲的,胡氏忙把他拉着坐下了,“叫你不要发脾气,让老表,表嫂说不行吗?”
原来为这话起的冲突,王太原道:“原来为这个,只怪当初我们春社找人认界没上去啊!大家都不想去。人手不足,我老表也没去开垦。但我们一直没看到他,我担保我们两家的确没有支持他一油一盐,一针一线。”
“我就知道你也这么说。”老西头放下茶碗,“他家什么都有。那傻女人只是表面傻,心里清亮着呢,她供认了,她去时,姓桂的就筑了三间土屋,茅草顶,茅草厚着呢,还养了羊,开了田地,种了菜,他一个人哪来木板筑屋,我家也没有丢羊。”
汪氏一听,心中突然明白了,丈夫与表弟还待争,汪氏忙止住了,与小月上前又为他们续上茶,笑道:“这事也只有那老桂才能说清了。但不管怎么说,是我们的人,我们就逃不了干系。老西大伯你说咋办,我们好商量。”
老面头这才有了笑意,“听你夫妇二人的话,我们也不乱纠缠,本来我们来讨公道的,姜爷竟说我们‘抢来的那傻女人’。气不气人。”
原来还有这话,姜天水苦笑道:“老西大伯,我说过了,是我一时失口……”
“失口?你不这样想会失口?告诉你,我们的女人,是用女儿换的。”
老西头的话嘎然而止,显然,他也失口了,但他大约知道错也无妨,又恢复了那理直气壮的模样,“我不想废话,我们一锯两块瓢,人,我们抓了,绑了,我们打一顿,解解恨,你们领回去,但不给点补偿,只怕说不过去。”
王太原,姜天水不敢应声,怕他要价太高,老西头只好继续说下去了。“我知道你们那天从我家走后,爬上东面那山,那叫东山,占了东南几山几谷几坂。桂贼说那都是他的,不知找什么人,刻了个大木牌在那田块中间,叫桂家板。本来我们只要直接去换成虞薛坂就行了,我姓虞,知道吧,但想想还要知会你们一下。我们不学那贼子,反正你姜家贪多了嚼不烂,让给我们行吧。”
真是狮子大张口了,姜天水恨不得要跳起来动手了,想了想,不冷不热道:“干脆这样,人我们也不要了,任你处置。”言下之意,让那么一大块地盘恐怕办不到。
“你是说不会让地盘了?”老西头又红起脸,粗了脖子。
“那老桂中途背主,奸诈异常,我要干什么?”姜天水冷冷道。“好,好,我就知道你这么说,今天来,我就知道来这没结果的。”老西头一说,几个姓虞姓薛的站起来,抓起了武器。
王太原急忙站起来,大声叫起来,“都给我坐下来。谁敢在我家动粗,我决不答应”,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坐下来。
王太原让妻子给大家添茶,正色道:“各位,听我一句劝,好好谈谈,虞薛家大伯大哥英勇无比,有备而来,雾河这些人是打不过的,但姬河王家、汪家、姜河姜家,雾东胡家树大根深,怎能干休,岂不两败俱伤,我看这样,我让一块地盘给二府,从你们那里,我们就叫虞薛河往下,那平谷,给你们,怎么样?”
有理有节,不由老西头不服,老西头摆摆手:“我们不能要你王家地盘,传出去,我们明火执仗抢人东西,岂不坏了我们虞薛二家赫赫大名。”
胡氏忙道:“老袁,我们姜家的事,怎么是你让呢。”
汪氏牵着胡氏的手:“我们本是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老西大伯,就这样吧,人要交给我们,尤其是孩子,他们是无辜的,不能委屈他们。”
胡氏忙道:“表嫂说得对,桂哥毕竟跟我们家一场,能不问吗?”
姜天水想开了许多,打算让步了:“老西大伯,这样行吗?有个叫四河汇的地产,大着呢,在河上头,是我家与王家共有的,让一半给你家,但桂家板不能让,你说老桂有孩子,开辟那么多年,也该留一份给那孩子吧!”
王太原道:“干脆,四河汇全让了。你看了就知道,跟雾河一样大”。
老西头点着头,抱抱拳:“好,就这么定了。”
2
王太原准备带着老赵、老袁跟姜天水去接人了。走出门,才见二人坐在墙角低头不语,王太原笑起来,“没事了,等一下我们去接人。”还想说什么,见妻子在厨房门口招手,忙道:“赵哥、袁哥,准备一下啊。”不待他们应话就进去了。
“汪妹,简单些,弄快点,我们还要赶回来的。”王太原进去就吩咐。
“知道,表嫂跟小月去弄菜、淘米,很快的。”她压低了声音。“王哥,你看出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
“老桂的事,赵哥,袁哥是肯定知道的。”
“是吗?”王太原莫名其妙。
“我猜他们是老桂失踪当天就知道了,信不信?第二次他们上去找,找了多少天?四五天呢,第二年清明前,他们又去了,说是去祭老桂,结果父亲捎信你回去祭祖,你带袁哥走了,只让赵哥去了,歇了一夜,回来大不对劲。以后袁哥上去过,他就不去了。另外,我觉得,我们回姬河过年,他们都送东西上去了。”
王太原还是有些疑惑,“如此说来,赵哥、袁哥,为什么不一样起心思呢?”
“你呀,人与人一样吗?”汪氏嗔道:“不过,我觉得是我们什么地方牵住了他们。”
王太原点点头,但也说不上什么,便道:“汪妹,你说咋办?”
“装作不知道。我跟你说,就怕他们露了陷,你会生气,我们装作永远不懂,好吗?”
“好”,王太原深情地看了看妻子,转身出去了。
老桂与傻女人被绑在两棵树上,从手到脚,绑粽子一般,他们的大儿子八九岁,双手也绑着,系在树上,小儿子才三岁多,睡在他妈妈脚下土地上,只是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跟着那女人站着。见了众人,女人一点表情也没有,老桂也是双肩颤抖,眼泪双流。王太原冲老桂点点头,再看那女人,突然心头一阵震颤,这女人挺拨,从容,圆脸秀眉,虽苍白憔悴,满面风尘,但掩不住一般雍容气质,再看那少年也是高朗茁壮,齿白唇红,这女人来自一个何等样的人家,他们如何弄到这里?十年前的那天,老桂问出这些家姓的肯定是她,她是不是叫老桂救她?那少年的父亲是哪个壮汉?为何看不出来?王太原正胡思乱想着,老西头已招呼进去喝茶。茶毕,王太原便道:“虞大伯,我们出一个转让地皮文契吧。”老西头笑道:“不用了,少爷的话,掷地有声,虞某信得过。”王太原想想觉得是问问虞家底细的机会,道:“老伯,还有事请教。”老西头“哦”了一声,道:“请讲。”
“你们虞家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王太原试探着问。
“哦,以后再谈吧,我们也不太清楚。”老西头急忙打断了问话。
王太原还不甘心,换了话题:“我刚才看见那女人旁边有个少年,想必是她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谁,我昨看不出来。”
“死了,十年前,打猎时,遇上一个花斑豹子,徒手搏斗打死了豹子,自己也受伤死了。”老人说着,已是热泪直流,旁边一个青年道“他是我们兄弟中的英雄,所以我们跑几百里用两个女儿给他换一个老婆。”老西头一瞪眼,吼道:“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哑巴。”
王太原明白了大概,那少年是老西头孙子,他们换亲也肯定是半换半抢的,老桂劫人也是那女人守寡之后,但不敢问。便道:“我有个想法,请大伯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了那大嫂,她是被迫的。”
老西头并不生气,道:“少爷的话虞某岂敢不听”。然后喝一声,“把人放了。”众人出去时,那少年已和两个旁的女人扶着那女人往屋里去,老桂拉着两个哭闹的儿子站在树下,见姜天水他们过来,忙跪下瞌头。姜天水淡淡道:“起来吧,把孩子带好,到雾河还是姜家坂由你。”
老桂没站起来,又拉两个孩子跪下,流泪道:“少爷,表少爷,我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了脸,但听我说几句话。我是同情那女人,她是官府人家的女儿,夜里被人抢来,养了孩子,死了丈夫。”姜天水不耐烦了,“算了,算了,今天说这个干嘛,走吧。”
老桂又叩起头,王太原心中不忍,怕虞薛家人出来,道:“老桂哥,不急,回去说吧!先回雾河歇一阵子。”
“不,少爷,表少爷,听我把话说完,我是怕连累少爷才跑的。事到今日,我把孩子交待一下。老赵哥,这大孩子给你,姓赵,赵飞来,飞来拜一下你父。”
老赵忙上前扶孩子,“使不得,使不得,老桂,我给你养行,怎能姓赵。”
老桂苦笑一声,道:“赵大哥,这孩子生于已卯年二月,她妈妈戊寅年正月至桂坂,不,姜家坂,五年前,我才碰她,这孩子是你的。”
老赵一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狠命地扯着头发,痛哭起来,“我不该带些酒给你自己喝醉了哇。”突然他站起来,冲不远处那棵大树撞去,顿时,脑浆迸裂。几个人一声惊呼,待去救,老桂站起来,抱着姜天水,道:“少爷,姜家坂给一点我这苦命的孩子吧。”惊慌中姜天水顾不得多想,一挥手:“什么姜家坂,又不是我种出来的,是大家占的,以后就是你的了。”老桂说一声“谢恩”,一扭身,也向那棵树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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