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黑江明妃青冢恨
——从女性主义角度看《汉宫秋》的王昭君
王昭君的本事记载在《后汉书*南匈奴列传》“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关于王昭君的事迹除了在《汉书》、《琴操》、《西京杂记》、《乐府古题要解》中有记录之外,还有不可胜数的诗词、小说与戏剧对此加以演绎,如杜甫《咏怀古迹》写道:“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王安石的《明妃曲》二首,周密《杏花天*赋昭君》,再如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
《汉宫秋》是以昭君出塞为蓝本,汲取了历代笔记小说、文人诗篇和民间讲唱而成的历史剧。坐拥三千后宫佳丽的汉元帝命毛延寿到民间为其挑选美女画成画像以供筛选。毛延寿藉此机会敛财,见到王昭君“生得光彩照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便向她索要百两黄金,将她选为第一。昭君“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容貌出众,全然不肯”。毛延寿便点破美人图,令昭君退居永巷。昭君夜弹琵琶抒怀时遇到了汉元帝,元帝惊其美貌,问明原委便要将毛延寿拿来斩首。毛延寿得知后逃亡到匈奴并把昭君的美人图献给单于,让单于向汉元帝索要昭君做阏氏。正当汉元帝沉溺于昭君美貌的时候,匈奴单于派使臣向元帝索要昭君做阏氏,无奈朝廷中都是无能的庸才,最后昭君自愿请求出塞和番。当行至番汉交界处的黑江边,昭君自沉黑江,既全了和番的礼节,也不负汉家皇帝的恩宠。
文学即人学,文学是作者对人性和社会的阐释,是作者在社会大背景中用文字记录下他对社会和人的理性理解,文学是作者所处的时代和人的一种镜像的反应,这种反应是通过文学作品中塑造的人物来完成的。《汉宫秋》中王昭君的形象是中国古代女性的一个写照。中国古代女性生活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她们没有选择自己婚姻的自由,个体性完全被剥夺而成为了男性的附庸甚至是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因此中国的古代文学作品中常出现女性主义的失落,把女性写成了男权社会的牺牲品,《汉宫秋》便是一例。
昭君出塞本该是以王昭君作为主要的人物,但是《汉宫秋》是一出末本戏,以汉元帝的说唱为主,声声地说“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而他所谓的自由便是搜罗天下的美女以充后庭供自己玩乐,为了自己的声色欲望而荒废朝政。汉元帝所谓的自由是以剥夺了许多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的自由作为代价的,而作者非但没有对此加以批判谴责,反而在作品中加以浓墨重彩的渲染甚至报以同情。可见作者是站在男性,这个当时社会第一性的角度去关照与思考的,这也注定了《汉宫秋》中女性主义的缺失。
在女性主义缺失的《汉宫秋》中,王昭君的形象鲜活美好且符合儒家的道德要求。她虽然家道贫穷,但品性正直。毛延寿向她要百两黄金,选她为第一,昭君却全然不肯。而此前毛延寿奉旨“遍行天下,刷选室女,已选勾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如此的一番比较,令昭君的耿直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也符合了儒家文化中“贫贱不能移”的道德要求。毛延寿将昭君影图点破,令其“不曾见的君王,现今退居永巷”,作为昭君不肯与他财赂的报复。昭君在深夜之时感到孤单愤懑,然而她并不是像窦娥一般将自己满腔愤怒冤屈呼天抢地的喷薄而出,这不符合儒家所要求的中庸之道,于是她借一曲琵琶含蓄地消遣,颇如失意文士借诗词抒怀一般,也正与儒家的内敛含蓄契合。因一曲琵琶而与汉元帝相见,元帝惊叹昭君的美貌,然而昭君并没有因为久居永巷恩宠忽至而急于给自己要求尊位,以偿多年的孤闷,而是说“妾父母在成都,见隶民籍,望陛下恩典宽免,量与些恩容咱”。中国是一个讲究孝的国度,儒家经典《论语》中便多处提到“孝”,如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论语*为政》)《孝经》是十三经中唯一一部由皇帝注疏的经籍,足见孝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昭君为家中父母求恩典宽免,是孝悌的表现,且她的表现形式十分的真挚,因而为王昭君这个人物添色不少。
毛延寿收取财赂之事败露后潜逃到匈奴,把昭君的美人图献与单于,匈奴单于按图向汉朝“索昭君为阏氏,以息两国刀兵。陛下若不从,俺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面对外族欺压,朝臣们不思御敌之策,反而一致的认为昭君媚主误国,说服汉元帝让昭君出塞,最终是昭君自愿请求和亲,如此昭君的出塞也便有了忠君的色彩,然而昭君已被选入后庭,又被汉元帝册为明妃,那么出塞做了单于的阏氏,虽是解除了刀兵之祸,于国效忠,却保不了“节”,忠与节是封建社会中至关重要的两条,对于男子而言忠与节是二位一体的,一臣不事二君,君死臣殉,忠与节两全,对于女子而言,她需要尽忠尽节的对象不是单一的,就其最近的而言,她需要对丈夫尽忠守节,一女不嫁二夫。在女权缺失的时代,君权、父权、夫权是压在中国古代妇女头上的三大枷锁,于是贞节对于古代的女子而言甚至比身体发肤更重要。前面也说了,昭君这个形象是按照儒家的道德规范要求,若昭君真的做了匈奴单于的阏氏便是一女嫁二夫,如此便是失节,便与儒家道德规范大大地相违。《汉宫秋》在最后作者不惜歪曲历史让昭君在番汉交界处投江而死,如此便让昭君忠节两全,这还不够,还让昭君魂归汉地,在汉元帝的梦里楚楚哀诉。
如此,《汉宫秋》中王昭君是一个忠孝义节兼有的完美人物。然而马致远塑造的并不是一个女性的形象,而是一个符合封建儒家礼教方方面面道德要求的完人。《汉宫秋》中的男性并没有把昭君看作与自己有平等地位的女性,毛延寿先是把昭君作为自己敛财的方式,索取未遂又险恶的让昭君退居永巷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失败后潜逃匈奴将昭君的画图献上作为自己换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汉元帝看中的是昭君容貌,他的不自由并不是爱情的不自由,而且他对于昭君的宠溺根本没有爱情的因素在其中,而是迷恋外貌的声色之欲。至于朝中的大臣更是把昭君看做如妲己般的倾国祸水,把皇帝荒废朝政的责任完全推到一个羸弱女子身上,这也是古代文人常有的心态,国家衰败了,皇帝总是没错的,总是受蛊惑的,错的只是皇帝身边受宠爱的一个或是两个女人。这群大臣对于自身的平庸无能没有丝毫的反省,不思反抗一味地想着投降妥协,并且把自己这种怯懦的心理包装的冠冕堂皇,把昭君作为两国平息纷争的礼物送到匈奴。匈奴单于向汉朝索要昭君只是为了张扬自己的武力。他们关注的都只是自身的利益,忽视的都是昭君的利益,甚至还要她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汉宫秋》是一部女权缺失的作品,马致远并不是为了关照女性而塑造王昭君这一形象,而是借王昭君这个酒杯浇自己的块垒。马致远年轻时颇有志于功名事业,但未曾得志。笔者认为,王昭君正是马致远的自况,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上溯至屈原的《离骚》,花间词之所以朦胧多义也是因为词人们多以香草美人入词。在《汉宫秋》第一折中昭君自我介绍到“妾姓王,名嫱,字昭君”,在古代女子多是有姓无名更别提是字了,然昭君却有名更有字。可见,作者并没有把昭君作为普通的女子来写,前面也说提到了王昭君的形象是根据儒家的道德规范要求塑造的,她的身上的集中体现了忠义孝节这些士人所必备的品质。作者塑造王昭君这个形象只是为了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以及能得到主上知遇,忠君报国的愿望。同样《汉宫秋》中所体现出的女性主义的缺失正是中国古代社会以男性为本位的体现,文人关注的多是自身的出与处,而忽视甚至牺牲女性的利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