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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淇也是过了两年才知道玉春是女孩子,而一开始王祥与玉春已经是好朋友了。进校时,王祥十二岁,玉春十岁,但王祥有书底子,玉春爱读书,不久两人就兄弟相称了,大孩子爱打架,王祥在王家孩子中是最大的,但他象那些小孩一样不打闹,天天在那里背书写字。中午有很长时间空隙的,王祥就与玉春抢亭子,那里风景好,位子不多,谁都爱,他们商量一个吃饭,一个去抢,然后两个人挤在一块背书,大了些,两人就爱到大河边捡鹅卵石,从前边山岗上下去,有一条羊肠小路,下面是大卵石滩,河水在这里连着两折,水中间还有砥石,水运很困难,加上这几年朝廷重税,已经没有人搞水运了。河里很安静,滩边有许多茂密的植物,一年四季都在开花,尤以春天樱花、凤尾花、山桃花、杜鹃花和冬天的山茶,红山茶、白山茶都美不胜收。野果也很多,山桃、李子、猕猴桃、野葡萄最多。王祥与国春即爱花又爱果子,大捧的采花,果子,边吃边装,同窗们都笑他们是女孩子,也说前世是女人身。这里的杜鹃花是最美的,先开的水红色,红里吐白,白里吐紫,也有黄杜鹃,碗口大的盘,一簇一簇的,雅致端庄,最美的是红杜鹃,如燃燃火焰,大团大团的,这天中午就采了大抱的红杜鹃,插在沙滩上,构成一个大花环,两人躺在一块并头背书,背着背着不知不觉都睡过去了,王淇与刘家管事找来时,他们还在那里沉沉睡着。
这事发生后,王淇以为玉春告诉了王祥自己是女孩,但一观察又不像,他们一个下午还挨在一块念书写字、嘻笑、打闹。王祥总是拉玉春上自己家玩,他不住宿,每天回家的,玉春可不敢答应,王淇也支吾着,他怕玉春一去,王祥必定要跟她一床睡,玉春身份必然要暴露,只好明里暗里让他们远点。一想玉春三年过了就要回去,想不到傅都司同意把女儿留在这里,他不知道傅家有什么秘密,只道傅都司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
两人渐渐长大,刘国春与王祥的打闹越来越少了,但还是天天在一块读书,写文章。常先生把家传的唐宋八大家的名篇都找来了,又托人从城市带书,要王祥他们认真钻读,他要两人既顺利过考,又能写出名垂青史的好文章。刘玉春更刻苦万分,少女的身躯变化已经掩不住了,而她不考取秀才又不甘心。那天,王祥约她到亭子里读书,学馆里学生少,又是小蒙童,只有他们两人是大少年,这亭子几乎已是他们独有的天地了。王祥读着书,掩卷默诵时,突然道:“玉春,你知道吗?你的发肤有般香气,象女儿的味道。”
“胡说,你才女儿香呢。对了,祥哥,你闻过多少女儿发肤,那么懂得女儿香的。”
王祥是个老实人,一时竞无话可对,但又不服气,“玉春,就不说女儿香吧,你看你长的,这么清秀粉白,手象水葱一样。”玉春打断了他的话,“还敢说!念一段圣贤之言,否则决不饶你。”
“念什么?”“为证篇。”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亡。’‘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王祥摇头晃脑地念着,要是往常,国春会笑弯了腰的,这回她笑不起来。真的,是当分手了,再待下去,王祥可不象梁山伯,不好骗的。
过考的日子到了,王淇通知傅都司送行,因为两孩子没去过后北县城皖城。傅都司兄弟叔侄多在皖城,石牌,安庆,已吩咐不送。石氏开明得到,也反对送,“人家女孩子都放心,你还不放心?”“就算路途平安,报名多说些话,住宿咋办?分开不安全,睡一床能行吗?” “玉春聪明大度绝对无事,就算有事,人家女孩子不怕,男孩子怕啥。”
傅家送来两匹马,还有盘缠,正够两人的,两人练了一段时间骑马,就出发了,好在顺河而下,尽是官道,路上除了饮马,喂料,没耽搁多少,傍晚时分也就到了县城,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玉春要了两间房,说她独睡惯了,王祥 知道她的习惯,同学六年,她的确独处一室的,他自己也独睡惯的,但第一次出门在外,他心中总是不安,坚决要求两人一房。玉春也很坚决,坏了习惯,睡不着,影响考试,她当然争赢了,有谁知道许多年以后,她为自己的执着遗憾终生。
6
两年以后,在家勤奋攻读,准备乡试的王祥,接到傅都司的请帖,要他与父亲去他家走一趟。王淇夫妻猜了半天,不知傅都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个富豪,一个穷教书匠,谈也没什么谈的,备礼也没什么备的,只好空着手去了。王祥倒是时刻想念着好朋友刘玉春,考秀才后他就回家了,自后就没见过他了,出榜时,他也没去,因为玉春不去,两人考中的消息是傅家托人捎来的。这下傅家请他们去做客,他正可去看看朋友,商量乡试的事,欢喜得不得了。
父子俩紧赶慢赶,到时也是日近正午。傅家大院的吊桥头,正站着一个金装玉裹的姑娘迎接他们。雅致的红袄,飘飘的绿裙,满头的翡翠,峨眉带秀,凤眼传情,面如桃花,身似杨柳,远远的,王淇就知道,这肯定是玉春,学馆攻读六年的女秀才刘玉春。王祥不知道,他问父亲:“干嘛让一个女孩子迎接我们,看打扮可不象丫环吧。”
玉春见二人转过山口,也移步上来,曲膝行礼,叫了一声“老师”。王淇也不知说什么了,支吾着“好,好。”
王祥一时愣住了,这不是相伴六载又思念了两年的玉春贤弟吗?
玉春“扑嗤”一笑,“祥哥,不认识小妹了吗?”
“玉春,真的是你吗?我说你是女孩子,你还不认。”王祥这才清醒过来,想起当初耳鬓斯磨,相拥花丛,不觉面红心跳,脸庞飞烫,手足无措,这一刻,玉春也不知想起什么,也是柔情百转,心旌摇曳。
“玉春,你父亲呢?”王淇赶紧把他们拉回眼前。
“哦,他们在家等候你们。”
正说着,傅都司同几个族人走出了大门,双方抱拳互致问候后,就把王淇父子迎进屋中。
没有多少寒喧,傅都司让儿子把王祥引进别院后直接进入正题:“王淇老弟,我们两家一直来往不多,只是我们联手办学馆,才来往起来,倒是你我的两个小畜生倒显得亲密无间呐。”
“那是犬子不知虎女女扮男装,傅都司不必在意。”王淇不卑不亢。
“我能不在意吗?王老弟,人说他们曾花中共眠,考秀才时寡男孤女相处多日,这谁人不知。”傅都司黑下了脸。
王淇以为他找碴闹事,倒也不怕,淡淡一笑:“但凭傅都司裁决。”“裁决!好,我傅家的女儿,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哪里要什么三媒六证。王老弟,要是我们不成全这对有情人,谈什么为人父母,岂不让他们终身遗憾?”
王淇方知傅都司真正用心,不觉喜从天降,忙站起来抱拳行礼:“傅都司美意王某感激不尽,只是家境贫寒哪敢高攀。”
傅都司一摆手:“家境有什么要紧,想我义祖昭烈皇帝,织席编履出身,结义桃园,东奔西走,三分天下终得其一。你们潢潢文王后裔,封建皖国,悠悠几千年,传承不息,几百年前抵抗强虐,再复皖国。”
王淇想不到听出这番话来。祖父曾言,太原公晚年也想追究王家本源还有雾河先史,终无结果,傅都司怎么知道他们这支王家乃皖国之后。
王淇正待要问,傅都司爽朗大笑,“老弟,我家女儿绩麻纺线,桨洗缝补,锅上灶下,一样不会,又是一双天脚,你家嫌弃还来得及。”
“说哪里话,只怕委屈了玉春,哪会嫌弃。”
“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定了。”王淇生怕人家反悔似地,点头不已。
“不行,不行。”傅都司果然又耍起了花招。
“不行?”王淇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都司并不理会他,一挥手,一个小厮出去了,一会儿傅春弼就把王祥领进来了。
待王祥向傅都司他们行礼后,傅都司示意他坐下,笑道:“王祥贤侄,今天是小女订亲大喜之日,你与她同窗共砚,相识一场,请你们来喝杯喜酒,你不会介意吧。”
“你是说玉春?与谁订亲?”王祥似泼了一头冷水,站了起来,王淇也愣了愣神,随即笑起来。
“本人不就一儿一女么,不是玉春又是谁?订给谁?我傅家的女儿人中龙凤,一般人岂敢妄想。”
“不行,”王祥激愤起来:“请伯父把玉春嫁给我。”
傅都司一拍桌子:“凭什么?”
“凭我与玉春妹妹六年来情同手足。”
王淇知道傅都司在考察儿子,有心看看儿子的胆识,也不说破,但听傅都司冷冷一笑,“但我养了女儿十八载,随随便便嫁给你家当媳妇?”
“伯父,我父养了我二十年,他一定舍得让给你当女婿。”
傅都司笑了起来,“你说我的女儿不给你是不行了?”
王祥双膝跪地,昂首道:“请伯父成全。”
傅氏族人一齐大笑起来。
王淇更是佩服,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傅都司也许没读《论语》,做的事恰与圣贤之言相反,却怎么还觉得他那么威不可亵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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