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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王氏在北朝的深浮(一)
【提要】本文是关于北朝世家大族的个案研究之一,论文选取了太原王氏这一由北至南,又由南入北;先显于南,而后达于北的独特家族,重点论证了这一家族宗族背景及其与宗族、乡里的关系,从一个侧面阐释了南北士族社会环境与社会结构的差异。
在北朝高门大姓当中,太原王氏是一个很独特的家族。北魏初年,东晋太原王氏的后裔王慧龙只身渡江降魏,以此为契机,江左盛门太原王氏重新立足于北方社会;北魏太和中,王慧龙之孙王琼又以孤子之身得入“四姓”,成为北朝士族中的一流高门,历隋唐而声名不坠。作为魏晋旧门,太原王氏由北至南,又由南入北,先显于南,而后达于北,其经历与其他历数百年不离根本之地的北方士族迥然有别。太原王氏在北朝的发展历程,特别是这一家族与乡里的关系,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南北士族社会环境的差异。
一、王慧龙的北奔及其家族背景
太原王氏在北朝的历史,始于东晋丧乱、北魏勃兴之际。在东晋末年的主相矛盾中,太原王氏的两支分别依附于孝武帝和会稽王司马道子,在东晋末年的政争中翻云覆雨,最终两败俱伤,死亡殆尽,王辑之子王慧龙幸免于难,只身降魏[1]。
据《魏书》本传及《通鉴》系年,王慧龙北奔的情况大致如下:晋安帝兴元三年 (404),刘裕讨灭桓玄,独秉朝纲,以谋反为名,诛杀尚书左仆射王愉及子荆州刺史王绥。王愉之孙、王辑之子王慧龙为沙门僧彬所匿,西上江陵,投靠叔祖王忱故吏荆州前治中习辟疆。义熙元年 (405),刘裕荆州刺史魏咏之卒,习辟疆与江陵令罗修、别驾刘期公、土人王腾等奉王慧龙为盟主,举兵欲袭江陵。刘裕恐荆州有变,遣其弟刘道规至荆州,起兵密谋流产,罗修与僧彬奉王慧龙北投襄阳,在雍州刺史鲁宗之的资助下,投奔后秦。北魏太常二年 (417),刘裕灭后秦,王慧龙遂入北魏。
王慧龙北奔,事起张惶,身无信物,来历难明,其士族身份在当时就曾引起普遍怀疑。崔浩见“慧龙鼻大”,符合江东“齄王”的相貌特征,遂以为“信王家儿也”[2]。其后鲁宗之子鲁轨入魏,谓王慧龙为私生子,本人亦无从辩白。至太和年间,郭祚与王慧龙之孙王琼争并州中正,仍谓“琼真伪今自未辩”[3]。北齐魏收著《魏书》,属王慧龙郡望为“自云太原晋阳人也”,述其北奔事为“其自言也如此”,引起王氏家族的不满,从而引发了一场“秽史”风波[4]。唐李延寿作《北史》,力矫魏收之失,却又不得不在王慧龙北奔事后重重加上一笔“自言如此也”。于是,北朝一流高门太原王氏的谱系,遂成为一段历史公案,千载之后,更无明证可寻。但寻绎现有史料,还有可供推测的余地。
关于王慧龙的身份:晋宋易代之际,诛杀惨烈,某一家族被诛后,有个别子嗣在故吏亲旧的保护下得以幸免,这种情形在当时较为常见。如桓玄诛王元德,其弟王仲德奉元德子出奔刘裕[5];刘裕族诛渤海刁氏,“子侄无少长皆死,(刁)逵故吏匿其弟子雍送洛阳”[6] 。刘裕诛杀东晋宗室,司马楚之“乃亡匿诸沙门中济江”[7]。王慧龙的经历与上述情况类似,其自叙中所涉及的人物、事件与南北史传中所见的重大史实基本吻合,无明显的破绽可言,参照其相貌特征和文化素养,王慧龙系太原王氏之后,当无大问题。至于王慧龙是否为私生子,在“不避庶孽”的南方士人中本是件无足轻重的事,而在“重嫡庶,鄙侧出”的北方社会,则成为前途攸关的大问题。因此,一旦王慧龙被鲁轨指认为私生,虽有崔浩“成赞其族”,亦只能“久不得调”。北魏承十六国战乱之余,谱牒流散,多有豪强冒入士流,《魏书》中郡望属“自言”者不胜枚举,其中甚至包括累世贵显的弘农杨氏[8],而唯独对太原王氏有如此强烈和持久的非议,主要原因恐怕不在“伪托名族”,而在于“私生侧出”,而《北史》所删的,正是鲁轨指王慧龙为私生的一段记载,这也许正是太原王氏最为敏感的隐痛所在。
关于王慧龙入魏的时间:《魏书》记载有矛盾之处。本传谓“泰常二年(417),姚泓灭,慧龙归国”,崔浩弟以女妻之,其后,鲁轨入魏,揭其身世,似乎其间经历了数年时间。而据《魏书·明元帝纪》,泰常二年九月,刘裕灭后秦,大批羁留于后秦的反刘之士悉数入魏,中有司马休之、司马文思、司马国璠、司马道畅、温楷、桓邃、桓道子、鲁轨、韩延之、段约、袁式等,独无王慧龙之名。[9]这样看来,王慧龙既与鲁轨等大批南人同时入魏,其士族身份本来是不难确证的,却要经过本人自陈,崔浩亲验等周折。司马休之、刁雍等人长期为后秦政权所庇护,南北皆知[10],王慧龙自义熙元年(405)至泰常二年(417),在后秦的十余年中却声迹全无,亦有些费解。据此推测,《魏书》本传恐有误,王慧龙入魏时间可能早于泰常二年,王氏与降魏的其他反刘势力并无较深的渊源,也没有任何反刘“功业”可言[11]。
关于王慧龙的家族背景:王慧龙以“羁旅南人”的身份只身入魏,既无雄厚的土著根基,亦无强大的宗族势力。早在魏晋之际,太原王氏曾是北方一流的高门大族,王浑、王济等人并显于西晋,既是累世贵显的公卿,又是雄张乡里的强宗,在并州具有强大的宗族势力和深刻的社会影响力。西晋初年,王濬与王浑争平吴之功,所上自理表云:
然臣孤根独立,朝无党援,久弃遐外,而结恨强宗,取怨豪族……今浑之党姻族内外,皆根据磐互,并处世位。[12]
而百年之后,南北形势发生变化,“孤根独立”、“久弃遐外”的反倒是太原王氏自身了。太武帝初,除王慧龙乐安王傅,领并、荆、扬三州大中正,他却“抗表愿得南垂自效”,又“自以遭难流离,常怀忧瘁,乃作祭伍子胥文以寄意焉”。临终之时,谓“吾羁旅南人,恩非旧结”。更值得注意的是,王慧龙身殁之后,“乞葬河内州县之东乡”。按北魏之制,南人入国者皆葬于桑乾,以为羁縻之策。而王慧龙既不愿葬于桑乾,为何不归葬其郡望所出的乡里太原晋阳,却立冢于南北对峙的前沿?似乎是有些难言之隐。检《宋书·王懿传》:
王懿字仲德,太原祁人,晋太元末,徙居彭城。……北土重同姓,谓之骨肉,有远来相投者,莫不竭力营赡,若不至者,以为不义,不为乡里所容。仲德闻王愉(王慧龙祖父)在江南,是太原人,乃往投依之。愉礼之甚薄,因至姑熟投桓玄。
太原王氏中王承一支自永嘉南渡后,脱离乡里达百年之久,旧有的宗族观念已十分淡薄,“不为乡里所容”的王慧龙不得不舍并州而改葬河内[13]。
总之,太原王氏自入魏之始,即处在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既无确凿可信的士族身份,于北魏又无寸叶之功;与其他入北南士既无过深的历史渊源,又缺乏强大的宗族根基,因而在北方士人眼中不过是一介“羁旅南人”,而非重归故里的汉魏旧门,从而决定了这一家族在北方坎坷而曲折的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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